我的“师爷爷”
我管孙剑云叫“师爷爷”,这个称呼的由来还得从我的爷爷谈起。
我爷爷雷师墨(1889—1964,字师墨,讳观群)是大清银行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,一辈子服务于中国银行。年轻的时候身体肥胖达220/斤,时任中国银行总裁的掌印秘书,总裁在三楼,他在二楼,每天要上一层楼给总裁送用印的文件,只上一层楼中间还要歇两次。后来别人劝他锻炼身体,不然有瘫痪的危险。当时没有别的体育运动,只有武术,于是30岁时拜在当时最负盛名的孙禄堂先生门下。我爷爷刚开始练拳时,因为太胖,只教了一个三体式,他就每天站,整整站了一年。据说每天练完后,地下都是一滩水,一年后体重减了70斤。从此更是信心大增,每日习拳不辍,到我记事时就完全是一个瘦老头了。
拜师之后,我爷爷对老师崇拜至极,不仅向老师学拳术,连老师的生活习惯都全盘接收。比如,据我所看到的,爷爷每天洗脸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:用一个半高的小凳(比平常坐人的要矮),上放深兜的洗脸
盆,内放满满的开水,老爷子脱光膀子,骑马蹲裆式一站,把胡子放在热水里连蒸带烫,等水的温度能下手了.再洗头洗脸擦身。以我的估算, 前前后后总要半小时以上,马步蹲 住纹丝不动,洗完之后还要用小梳子把胡子细细梳理后,全部“课程” 才能结束。据说这整个程序是原封不动“克隆”老师的。
由于我爷爷生性忠厚耿直,又对老师尊崇备至,所以后来孙家的许多事情,特别是财务上的事情就都交给他来办。其中让他最得意的一件事,也是让孙剑云和我们家70年交厚的原因之一,是他主持了孙氏一门的分家。他在中国银行工作,当时的中国银行规定内部员工的存款利率要高于外部,所以孙老先生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全以我爷
爷的名字存入中国银行,全部存款有近5万元大洋。到孙老先生和张氏老夫人去世,我爷爷主持孙家分家,有人主张应分四份,三子一女(三子:焕文、焕章、焕敏,一女:剑云)各房得一份。而我爷爷则提出应分五份,因为“老姑娘(注:父母兄嫂对孙剑云的称呼)还没出嫁,应单提出一份给她做嫁妆,这事老师虽不在,有我做主,大家如同意则罢,如不同意,这笔钱我雷师墨不签字谁也取不出来”。在他的坚持下,按他的方案分了家。这件事后,我爷爷就一直照护着这个小师妹,在辗转北京、天津、济南、上海等处,乃至抗战时随中国银行总行撤退到重庆,我奶奶和七个子女他一个也没有带,却把小师妹带着,而且还把她也介绍进了中国银行工作。
我第一次见孙剑云是在我三岁时,由北京去上海见爷爷,孙剑云虽住在银行宿舍,但整天都在我爷爷家里,见了面后让我叫她“师爷爷”,当时小,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,及至稍大点后,曾问过我妈妈,她明明是女的,而且不老,为什么要叫爷爷?我妈说因为她没结婚,不能叫奶奶,她的辈分高,也不能叫阿姨、姑姑什么的,所以就得叫爷爷。至于师是什么意思,我只以为她姓师,后来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因果。我的哥哥们都尊称她孙师爷,只有我叫师爷爷,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太小的缘故,从此这也就成了我的专利,再没有第二人这样称呼。
1950年我爷爷退休回到北京,住在南新华街,臧家桥胡同口往南,孙剑云也跟着回了北京,仍住中国银行宿舍,是银行包的一家旅馆,就在李铁拐斜街,离我们家极近,走路不要5分钟,所以她基本上仍是整天在我们家。那时我已经开始有记性了,天天在家里都能看到她。我爷爷的朋友多,武术界的、梨园界的、书画界的居多,甚至与潭柘寺的方丈也有交情,我们家后院的一棵银杏树就是潭柘寺的方丈送的。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,谈话范围极广,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来了梨园界的朋友时就一起唱戏,以昆曲居多。我记得有个叫尚和玉的老人,又高又胖,我一给他开门,问他“你找谁”,他总是拿着把大扇子指点着我说“找你爷爷”。后来方知,他是极有名的一位昆曲演员。人少比较清静的时候,他们师兄妹二人常常推推手,极柔和,极缓慢,有时还闭着眼,我那时小,还以为他们睡着了。也有大活大动的时候,那就是在走大捋时,满屋子飞旋,我被放在桌子上看,好让屋里空间大些,当时不懂,后来自己也练拳了,才体会出那里面的滋味,现在闭起眼睛回味,都觉得是一种享受。他们也练剑,一般都是对剑,应该是八卦剑吧,就在屋子里,人随剑走,左旋右转,进进退退,粘连黏随,
两个人再加两把剑,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剑,在不大的房间里还游刃 有余,从来没有碰到过桌案上的器物。现在看许多人练剑,都是人抡着剑走,人是人,剑是剑,意境上毕竟差了许多。后来我长大了,也没少看她练八卦变剑,虽然是风采依然、轻灵飘逸、人剑合~,让人叹为观止,但可惜已经没有了对手,难免有些曲高和寡、孤独寂寞的意味了。有时天气好,他们也会在院子里抖一抖白蜡杆,我家有两根一丈五左右的白蜡杆,韧性极好,头部可以抖成车轮般大小的圆圈,通体油光锃亮,呈暗红褐色,他们常常是站成三体式,做拦、拿、扎的基本动作。有时也两人对着练,和对剑不一样,对剑是谁也不碰到谁,而对枪则两根杆碰得“砰砰”响,据说是有意识地较一较力。有日寸也在院子里用剑点牡丹花叶子,先是站在原地,找一片固定的叶子,用剑点,然后就走着点,转着八卦步,来来回回地转着点,每次都点在同一片上,当然,那片叶子肯定是体无完肤了。我长大后也试着点过花叶子,才发现,要想把叶子点破,还真不容易,因为它是软的,握剑的方法不对,或手指手腕上没有劲力,没有连点带刺带挑的劲儿,和把握分寸的脆劲儿,就不成。现在看很多人舞剑都是大把抓,和耍大刀差不多,实在是连握剑的基本手法都不对。
因为师爷爷常年在我们家来往,所以我家所有人都和她极熟,她也从来没有摆过架子,以长辈自居,而是极随和,极平易近人,极幽默风趣,所以我的父母和那些叔叔大爷姑姑们都和她没大没小,成天说笑打闹,凑在一起就笑声不断。我母亲比她小三岁,曾趁她午睡时在她脸上用毛笔画过眼镜,她也不恼。直到晚年,她们俩还有时提起此事,相对大笑不止。我爷爷也偶尔和她开个玩笑。我印象中她只和我爷爷闹过一次别扭(据说是因为劝她和她二哥和好),不过别扭得也挺有意思。她只是不理我爷爷,和我奶奶和其他人都照说不误。我爷爷也不在意,该怎样就怎样,有时非传达信息不可了,就找个子女来,说“去,告诉你师姑……”云云。我爷爷与孙存周和孙剑云兄妹关系都好,若换别人,夹在他们的矛盾中则难免“说项依刘我大难”了,而我爷爷因从来都处事公正无偏,所以和双方同时保持良好关系几十年,也能泰然处之。孙存周有时来我家,我的父辈叫他“二叔”,让我叫“二师爷”,总带着个墨镜,说话也极风趣,他和我爷爷年岁差不多,很谈得来。我爷爷也时常到北海公园和他练练拳,聊聊天,我不上学时偶尔也带我去。可惜他们相继去世,前后只差一年。
大约在1956年,忽然说师爷爷要结婚了,我还小,毫无概念,只听说她的许多师兄都不赞成,说那个人有病,但她自己却执意看上了.后来听说,那人各方面都不错,人长得漂亮,多才多艺,文学、戏曲、乐器.样样通,昆曲尤其好,而师爷爷自己的昆曲就唱得极好,这大概也是她满意的原因之一。因为结婚,有相当一段时间没见到她,她结婚时也没有大办,她的师兄们她都没有请,因为和我母亲关系好,在婚后于西城西四附近寓所曾单独请过我父母一次,我因事没去,是我父母带我弟弟去的。听我母亲说,那人和那人的母亲都在,很热情,是把我父母当作娘家人招待的。又过了不到~年,忽然有一天晚上,她来到我家,我已经睡
下了,没有起来,躺在床上看到她和我妈边哭边说(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她哭,以后即使在文革中极端艰难时也再没有见到她哭过),原话记不得了,大意是那人真的有病,在与她结婚前已经有两次婚姻,一个死了,一个坚决离了婚,在新婚之夜才知道,那人根本就不能行房,而且发展到心理上的对女人的恐惧症。我依稀记得师爷爷的话是这样说的,“我们做个名义上的夫妻,精神上的夫妻总可以吧,这他也不成,只要我一挨近他,他就浑身打哆嗦,总得在桌子的两边分开坐下才好。白天在外边好人一个,晚上一回房就开始哆嗦。你说这可怎么办?”总之,这段不幸的婚姻后来是了结了。此后她就一个人单住,直到文革前,一直是以在誊印社刻写蜡版为生。当时没有电脑,单位里除了正式的文件要用老式的中文打字机打(比手写还慢),其他都用刻写蜡版油印.所以刻蜡版的活还挺多。她有深厚的书法和绘画功底,刻起蜡版来可说得心应手,其速度和质量都是上乘,所以生活还过得去。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文革。文革中,誊印社解散了,她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断绝了,她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到来了。
也可能有人要问,分家的时候她不是一人得了两份吗,何至于要靠刻蜡版为生呢?这就要从两方面说起了。一方面,她本人的性格所致,一生轻财好义,不善聚集,孙家长房里有几个侄子是靠她的接济才抚养成人的,这花去了她将近一半的钱。另一半按说也不在少数,但经历了抗战的八年动乱,和国民党政府强迫将银圆兑换成金圆券,随后就是大幅贬值,她存在中国银行的钱几乎就荡然无存了,所以到了解
放时她实际上已经是个“无产阶级”了。解放后,她本是在中国银行总行工作的,但后来把她调到哈尔滨去工作,这是否带有某种贬谪的意思,现在不得而知了。她不愿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苦寒之地,就辞职了。考虑到她20年来一直是在师兄们的呵护之下,此时不愿做天涯孤旅也是很正常的。后来还有一个去国家体委武术处工作的机会,她仍然没有去。这次的理由是,李天骥已经在体委武术处了,而李天骥是她的师侄,将来不好相处。对于她的这个决定,许多年之后她也曾后悔过,她曾对我说:“当初我要是去了体委武术处,推广简化太极拳时就会按照孙 式太极拳去编了,那么现在全国的人就都是在练孙式太极拳了”。我问 道:“李天骥不是您的师侄吗,怎么 不练孙式呢?”她告诉我是因为李天 骥的父亲李玉林是练杨式太极拳 的,后来带艺投师拜的老先生,可是教自己的儿子还是杨式,李天骥教 自己的子侄也还是杨式。据师爷爷 自己讲,在整个孙氏拳的发展过程 中,曾经有两次重大的错失良机,第 一次是陈微明办“至柔拳社”,陈是 老先生早年的弟子,前清的进士、翰 林,以文人习武,对孙老先生和孙氏拳极为热爱,有感于以磕头拜师的方式来推广拳术实在速度太慢,就在上海创办了“至柔拳社”,要以新的方法推广孙氏拳孙老先生对此也很赞许,就在庆祝成立的宴会上,孙存周先生对陈微明说了一句玩笑话:“你们文人都来教拳了,将来我们练拳的就没有饭吃了。”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,放在别人身上也就会一笑置之,而陈微明是个极认真的人,他说:“我不能让我师弟因为我而没有饭吃。”当天就转拜了杨澄甫学杨式太极拳,以后在“至柔拳社”里只教杨式,自己练仍练孙式。至柔拳社前后培养出了几千人,其中不乏知名人士,如赵朴初等。这是孙氏拳的一次重大损失。第二次就是50年代初的这一次了。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她和李天骥的关系倒也始终很好,李天骥对这个师姑始终也是尊崇有礼,时不时地就接她去家里住些日子,此是后话。总之,从此她再也没有从事过有固定收入的工作,更不要说出任公职了。这应该说是一个缺憾,对她晚年的一些思想方法的形成是有一定影响的。
她虽然没有到体委去工作,但作为武术名家还是受到了相当的重视,历届的全国运动会和全国的武术比赛她出任过多次的裁判长。据她自己讲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余荫,我觉得不尽然。余荫固然是有的,但她本人的个人素质和文化水平之高在武术界也是罕见的。据我爷爷说,她小时侯除了上学外,家里聘请了多个老师做家教,俱为当世名流,有的是老先生的学生,有的是朋友,也有重金礼聘的,教国文,教
英文,教书法,教绘画,教古琴等等。她的书法老师同时在教冯玉祥,她本人就曾和冯玉祥一起在中南海里写过字。她的国画老师之一是周元亮,但我没有见过她画山水花鸟,只见过她画工笔仕女,极具灵气,清丽脱俗,大有吴光宇之风。只不过她画得很慢,一丝不苟,光开一个脸就要三天。这里还有一段轶事:当她生活最困难时,街道介绍她去给宫灯厂画灯面,画一个有一毛钱的报酬.可是她老人家一天也没有画出一个来,等终于画完拿给厂里看时,人家说:“您画得太细致了,你这是艺术品,我们要的是商品,用不着这么细。”她说:“商品我不会,我学的就是这么画,改不了。”于是就作罢。她的书法墨宝留下来的不多,钢笔的手稿信函便条签名倒有一些,她的字毫无脂粉气,倒是有一些剑气,足见其功底。她的师兄中书法好的大有人在,在她的屋中曾经挂过一幅没有下款的条幅,抬头是“剑云师妹芳辰”,内容是一首五言绝句:“昔年双五月,今岁两端阳,遥祝兰闺寿,分酬敬贺觞。”一笔绝对漂亮的怀素体,现在的所谓书法家中能写成这样的也没有几个。我奇怪为什么无下款,她告诉我.写这个字的人是她的师兄,叫姜怀素,此人是上海青帮中的重要人物,也是青帮中少有的文人,地位仅次于黄金荣、杜月笙.曾被蒋介石委任为上海市市长而不做的。解放时留了下来没有去台湾,当被新政府问到为什么不走,是不
是留下来有什么任务时,他说“国民党杀共产党,共产党杀国民党,这是天经地义的,·你们杀我我无话可说。我不走是因为我上有老母,下有妻儿老小,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人走,我是走不了才留下,能走我是肯定走的,任务是没有的。”这样,便也没有动他。到了1959年,一个外国高僧到上海开道场说法,请姜怀素帮忙多召集些人来听,于是他便向徒子徒孙们打了个招呼,一下子来了几千人。过后不久,当局以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罪将其法办了。师爷爷说实在舍不得毁掉他的字,又害怕受追究,只好把下款裁掉,保留了条幅。
除了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外,师爷爷的语言天才也是公认的。她从小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,不论到南方还是北方,她都很快就能听懂
方言并能学上来,在平常的聊天中,聊到什么地方了,她就会用什么地方的话说几句。她的语言天才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即席讲话的本领。不论什么场合,不论面对着什么人,多少人,她都能侃侃而谈、条分缕析、引经据典、滴水不漏,特别是她从不参加政治学习,却总能把时兴的词汇用得恰到好处。
用多才多艺来形容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。除了武术外,她的文学、书法、绘画的造诣也广为人知,其实她的烹饪、缝纫剪裁也都极精妙,即使一碗简单的炸酱面到了她的手里,也会让人余味三日。记得有一次我和她比赛包馄饨,每人50个皮,看谁先完成。我自认为已经够快了,紧张地手忙脚乱,埋头快包,而她边说笑边干,不但馄饨个个肚圆翅尖,有模有样,并且摆放得整整齐齐,最后还是比我快8个,让我心服口服。她做丝绵衣服也是一绝,把丝绵抖松絮匀很不容易,即使是专业裁缝也不是人人都会的。她的昆曲也唱得很地道,有时高兴,会在屋内来回走着哼上一段,据说当年曾参加过北平的昆曲社,著名古琴家管平湖、管伯义兄弟都在其中。(待续) |